今日读玄怪录柳归舜篇,僧孺假凤花台口,扬汉魏诗风,抑南朝薛道衡、江总,称其非不靡丽,殊少骨气。
遂翻出其名句:
飞魂同夜鹊,倦寝忆晨鸡。
暗牖悬蛛网,空梁落燕泥。
又有:
空庭聊步月,闲坐独临风。
其句有清奇之象。
思僧孺之言也未必不是。其诗句自有其靡丽铺叙之处。自古有言人如其文,但实则并不能二者并论。古时为官宦者,若无祖上积功,则必先取功名。有才学方能仕进,才学之道不过怡情,有才学也未必能经天纬地,济世救国。薛道衡在隋文帝时,不仅才高当世,其人对天下大势也有见地,高颖对其评价:【君言成败,事理分明,吾今豁然矣。本以才学相期,不意筹略乃尔。】就是说本来以为他就是个文人罢了,没想到也对时局颇有先见之明。杨素一向傲慢无礼,朝臣之内,看得上眼的同僚也只有高颎、牛弘和薛道衡。然而文士尽管才名清显,若性格狷介,看人如阮籍自带青白眼,自然有政治上的风险。
隋文帝在位时,曾奉劝薛道衡诫之以迂诞,就是告诉他不要太迂腐不知进退。文帝在时他的仕途基本顺利,【道衡久当枢要,才名益显,太子诸王争相与交,高颎、杨素雅相推重,声名籍甚,无竞一时。】但开皇年间,他还是遭受流放,当时的晋王杨广(隋炀帝)【时在扬州,阴令人讽道衡从扬州路,将奏留之。道衡不乐王府,用汉王谅之计,遂出江陵道而去。寻有诏征还,直内史省。晋王由是衔之,然爱其才,犹颇见礼。后数岁,授内史侍郎,加上仪同三司。】按照现在的人情世故看,虽然薛道衡看不惯杨广,但是以杨广在历史上的恶名,居然仍爱其才,不以为忤,犹颇见礼,当政后仍授予薛道衡内史侍郎,仪同三司,不能不说也算是礼贤下士了。
杨广即位后,对道衡本想以秘书监待之。薛道衡到京后,上【高祖文皇帝颂】,不想杨广小心眼之至,对苏威说:【道衡致美先朝,此《鱼藻》之义也。】鱼藻是诗经中的一篇,意为讽刺当时的周幽王只知宴饮不知国事,不如其先祖武王。于是改拜其为司隶大夫。薛道衡仍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,甚至司隶刺史房彦谦劝其【杜绝宾客,卑辞下气】,薛道衡仍然执迷不悟,直至最后薛道衡因为朝议新令,惹怒了杨广,被下令执法者勘之。到了这个时候,薛道衡仍然认为自己并无大过,让宪司早点断案,以为杨广迟早会赦免他,甚至让家人【具馔,以备宾客来候者】,最后杨广派人来让他自尽,他仍没能回过神来,宪司只好【缢而杀之,妻子徙且末。】天下冤之。
初看薛道衡之死只能算是他识人不明、恃才傲物。然而自古能仕者,必有上进之心,隋炀帝即位后,也是薛道衡自己上书请求从番州刺史回到朝廷。所以薛道衡自认为是几朝元老,身为一代文宗,位望清显,与之结交皆为海内明贤,甚至同权倾朝野的杨素也素来交好,又无大过,自能善始善终。却没料到杨广的一直记着之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,到底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办了,虽天下冤之,以杨广的恶名,天下人又能拿他怎么样。
薛道衡未能善终这件事,还有个人值得一提,就是裴蕴。隋书中说裴蕴【善候伺人主微意,若欲罪者,则曲法顺情,锻成其罪。所欲宥者,则附从轻典,因而释之。是后大小之狱皆以付蕴,宪部大理莫敢与夺,必禀承进止,然后决断。蕴亦机辩,所论法理,言若悬河,或重或轻,皆由其口,剖析明敏,时人不能致诘。】。这种人无论哪个时代都是很可怕的,因为他不但能上伺圣意,还能歪曲法礼以顺情,也就是好坏死生全看他的红口白牙。而逻辑清晰,善为机辩,杨广的心思他自然知道,于是他报告杨广说:【道衡负才恃旧,有无君之心。见诏书每下,便腹非私议,推恶于国,妄造祸端。论其罪名,似如隐昧,源其情意,深为悖逆。】自然正中杨广下怀。
所以薛道衡虽一代文宗,然委身仕途,又不能避其凶险,又不能结朋党自保,遇明君尚可善终怀老。若遇奸佞,则必遭其侮。七十岁仍欲仕进为官,其不智甚矣,连累妻子流放新疆,其后人生死未卜,岂不可惜可叹。
清水20161006